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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大學機械系電子報

學生園地

協助疑似確診患者的故事

碩二 劉云可同學

 

當病毒擴散於社會的角落時


    2021年5月,新冠肺炎疫情在臺灣社區蔓延,從原先匡列的指標個案,進入到社區、家庭與學校。雙北宣布三級警戒後沒多久,高中職以下的學校也全面停學。
    隨著疫情的蔓延,新聞報導臺灣確診死亡率的比率遠高於世界平均。在恐懼當中,人們才慢慢意識到這個疾病的特殊症狀──俗稱的隱形缺氧,意指患者在不自覺中已經罹病或自認輕症而延誤治療,形成血栓造成肺動脈栓塞,或者是病毒侵犯神經系統,使得化學受器無法回饋真實血氧濃度。
    隨後,許多確診案例都是在所謂隱形缺氧的狀況下跌倒或受傷後送醫,隨後才被診斷肺炎症狀。採述中廣新聞網,6月3日一名臺中市80歲老翁在出現感冒症狀後跌倒,送醫之後檢驗確診;聯合報報導,一位醫生在6月9日於居家跌倒,到院前死亡,死後確診。一名愛爾蘭籍男子於6月27日晚間在萬華街區昏厥,經員警搶救後送醫仍不治,且死後確診。當下參與CPR搶救的四名員警也緊急納入匡列。
    當緊急事態發生、日常與異常織成當今生活,馬路很寬,騎腳踏車從學校到另一端,顯得特別地久。背著裝著滿滿從實驗室拿回來的書的書包,這才是我今天第二次出門,為了要做遠端工作的準備。2021年5月23日,自5月15號起雙北實施三級警戒,這是第9天。三級警報的半夜,幾輛機車呼嘯而過,對面的人行道陰晦,只有微微月光,篩出整個騎樓下柱子和鐵門的輪廓。
    這是一個很大的路口,從等紅燈的過程,到騎越馬路的漫漫,好像就是一個日常。我平常會趁著這段空閒,思索研究上或者是學業上接觸到的東西。那天是高等工程數學的小考前夕,我正在腦海回味著那麼一個以前學過的名詞,Bertrand Mate,一組曲線在對應的參數中有相應平行的Principal Normal,好似可以比做一組孿生的曲線,彼此的形狀與結構類似,但是不見得會相交。
    呼嘯而過的汽車,橫衝直撞的機車,在夜裡的街道都是司空見慣的事;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,一個走路微微踉蹌的老人,在我左前方的騎樓下,硬生倒下。


我像是處在一個別人人生中的十字路口


    我仍踩著腳踏車的踏板,方通過馬路的一半處。我有點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景象。四下無人,漆黑黏漬的街道,白髮滄桑的老人頭部著地,似乎動也不動。明天的微分幾何考試,錯綜複雜的代數之間,只旋繞在單單一個問題:停下來嗎?
如果漠視是一種冷血犯罪;那我的視若無睹就是一場謀殺
    腳踏車的煞車聲不大也不小,但是此時此刻,銳利的摩擦聲穿過了灰濛大氣的陰鬱,狠狠敲醒了我自己。我同時狠力壓下兩邊的煞車,並將腳踏車隨意停放在這個平常人滿為患的人行道,連忙奔向這位老先生。
    「先生,你聽得清楚我講話嗎?」我不安地問道。

    我不知道如果我離開了,他會不會就這樣倒臥在這裡,又有多少人會留下來關心。我也不知道沒有目睹這個過程的路人,會不會把他標注成一個在路邊隨地而息的遊民。我更不知道如果我離開了,他是否能活到隔天。只見他的手奮力地將上身撐起,慢慢抬起頭的同時,讓我震驚的是,他的鼻血沿著人中的流下,嘴角兩側也綻著鮮血。他的口罩只有帶到下巴,消瘦的臉頰、泛白的鬍鬚,一覽無遺。
    他奮力咳了兩下,幾滴鮮血從他口中濺到地板,而隨著幾滴鮮血的流下,一顆牙齒硬是被他從雙唇之間擠了出來。他頭部下緣在他跌倒的瞬間直接撞擊地面,甚至在雙手還來不及支撐前,我轉身拋下滿載書本的書包,也拋下對陌生人的顧忌,連忙詢問:

「先生,您還好嗎?您叫什麼名字?」他只應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咕噥。
「您貴姓?」他應了一個我唯一理解的字:「吳」。姑且就稱他為老吳吧。
我跟老吳,或坐、或跪地靠在騎樓牆角,一旁路人有人看到傷者坐在地上,有人看到不知所措的我,很多人路過,卻不見任何停下的腳步。我試著攔了幾個人。
「我要去上班,我還要打卡」。
唯有一位中年大叔願意幫我到派出所請求協助。生怕他昏倒或是失去意識,我湊出幾個問題跟他對話。

「我等等會問您一些問題,您嘗試專注在我問的問題上,可以嗎?」他點了點頭,示意沒問題。
「您住附近嗎?」他搖搖頭說,「西門町。」
「您有其他家人嗎?」他刻意避開我的眼神,搖了搖頭。
「您有其他地方會痛嗎?」他動了動四肢,示意都還可以。
OK!那很好,沒有其他地方受傷。」
時間彷彿過得特別地慢,剛剛協助我到轄區派出所的大叔,去了10分鐘,卻好像過了數個小時。我很怕沒有人會來協助,連忙撥打110報警處理。
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報警
「您好,我這邊有一個老人在人行道跌倒了
「好,我馬上派人過去。」

電話彼那頭端回覆道。我跟老吳說,我們等一下喔,馬上就有警察大哥來協助了。
剛剛去警局的大叔這才回來,拿著一瓶水和一個塑膠袋,難道我應該放任他一個人在這嗎?
「在其他人來之前,我是不會丟下你的。」我堅定地跟老吳說。
我又打了119,希望至少有醫療人員為他檢查傷口,查看他的狀況。然而119接通之後,應答機卻不斷撥放著「119忙線中,稍後為您轉接」,醫療人員現在應該滿載,沒有人有辦法,或有餘力協助他吧。又有熱心的民眾加入協助,詢問我發生什麼事。我跟他解釋的同時,找不到地址的警車在叉路口閃爍著藍紅警示燈,無所適從。我跟剛剛加入的Steven說「我東西在這,幫我看一下」,連忙拿起手機,打開手電筒,向對面警車揮舞著「在這邊!」原本跪在地上,關切著老吳的大叔也抬起頭來,望向了夜中閃爍著的紅藍光芒。


員警的到來


    不出30秒,兩台警用機車已到了事發地。剛來的兩位轄區員警,眼見事態有所變化,進而查驗老吳了身分。但兩位員警看著警察系統的資訊,轉向醫護系統求助。但在這個當下,老吳卻做出讓所有人意外的表態。
「我不想送醫」,老吳說
警察眼看也沒轍,「如果他本人不願送醫,那我們也沒辦法做什麼。」

幾位熱心的路人乾瞪著眼,而我內心也盪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。為甚麼他不願送醫呢?
「不然我們直接送他去附近醫院那邊看看吧?」大叔打破了所有人的沉默。眼見老吳無意接受協助,員警提醒我們現在還是疫情,還是不要太多人一起去比較好。
「你還有事的話,你先離開好了,我陪他去急診看看。」我跟Steven說。
    我和大叔陪著老吳走到急診室。老吳拖著一拐一拐的蹣跚,時不時拉下口罩換氣。那麼小一段路,走了好久好久。整間醫院一片漆黑,因應疫情醫療量能的調節,醫院沒有對外開放。我跟老叔說,我們先去警察局,詢問那邊沒有包紮醫療器材,再看他們決定要怎麼處理。我請老叔陪他慢慢走到派出所,自己先跑到派出所詢問。
帶著驚恐與慌張,我第一次踏入派出所
「剛剛有老人路倒,我們也通知你們了,我們協助送他去ER,但是ER沒開!」

「他超過六十五歲了!」我接著補上。
    警察同仁連忙安撫我,「你都來了,要不要順便登記實聯制?」他打斷了頓時的寧靜,並指向QR Code。大叔與老吳,這才抵達派出所。夜裡派出所辦公室裡的燈那麼的明亮,卻照出老吳一臉上血漬與眼神的空洞。員警打開了藥物櫃,提供緊急傷口處理的材料。藥物櫃有聯通警報系統,一打開,警示聲大作。但警示聲下,我跟老叔是緊張的,而員警們似乎顯得平淡,幾個員警圍繞在藥物櫃旁,想快點把這煩人的警示音關閉。
    大叔與我站在派出所門外,而虛弱的老吳只是蹲在一旁的階梯上喘息。一位員警遞出食鹽水、碘酒、棉花給大叔。看著我,那位員警說,「早點回家吧!」
只見一旁大叔清洗著雙手,比手畫腳地指示受了傷、神智不清的老吳,不要把食鹽水喝下去。
「我來負責送他回家。」大叔對我說道。
    我感覺我被先前員警的話所說服,確實有能力送老吳回家的不會是我;就算果真回到了他口中的家,他接下來的傷勢也並非我所能照料,更不論創傷之後的漫長恢復與治療。我向大叔點了頭,就像解下攬在自己身上的擔憂與責任,扔給別人一樣。
回過身,一個半小時,在三級警報的深夜裡,我依然無能為力
    我目送的他們兩位長輩緩緩地走遠。他們的影子越拉越長,最後與黑夜的黯淡相融合一。一個有名有實的人,在一個黑夜中,無影無蹤地消失了。
    我回過神來,踏上我的腳踏車,腦中憶起:三圍空間上,兩條孿生的曲線,儘管彼此互相交纏,卻又互相分隔。
後記:
    我回到宿舍,愧坐在地板上,還來不及好好消化整個事件。我懷疑我自己,是不是有甚麼該做而未做的事,我沒有什麼信仰,但在那時,我想向人們口中的神懺悔,懺悔我的無能為力,懺悔我的抽身離開,懺悔老吳的自鄙與卑微,和我養尊處優地理所當然。
    我在自責的輪迴下睡去,在朦朧的睡夢中,又接連做好了幾天的惡夢。我時常經過事發的路口,每每都想起那倚在牆角、幾乎動彈不得的老吳,還有那天什麼事都做不到的我。
    我想起老吳那破碎的臉孔,幻想起他這般臉孔,那些曾經得意享受的片刻,刮中樂透,贏得賭盤,或是飲酒之間隨意暢談的快感。我不知道,我根本不認識他,而這些幻想,也只是從我看見別人的縮影移轉到他的身上。
    但怎麼也不可否認,他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,儘管不同階級、不同地區,但他就是一個有血有肉,活生生的人。在這特殊時空情境下,小人物的小故事或許不值得雋永,但也不容我遺忘。
    我曾思忖過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。是我曾經的罪孽,招來應得的報應?還是一個特別為我打造,讓我成長的經歷?現在,我更傾向想像自己是一個比較幸運的人。這不是結果,這是原因。Art editor Im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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